.

逼死那个大公司的外包员工,你是外包的吗

逼死那个大公司的外包员工

转载自人间thLivings

配图

《未生》剧照

自从鸣人死后,我无法遏制地厌恶这家公司,厌恶这座城市,厌恶那个在人群中隐忍、沉默的自己。我想远远地逃离这一切。

1

年9月的一天,项目部负责人四娘(公司里用的“花名”)不耐烦地把一份简历扔给我和小南,让我俩替她去面试一个人。我一看,这人应聘的职位属于外包岗,通俗来讲,就是“非正式员工”。公司为了节约用人成本,会把一些职位委托给外包公司代为招聘。外包人员虽和正式员工在一起办公,但劳务合同上的“甲方单位”写的是外包公司,薪资福利也比同岗位的正式员工差了不少。

在一间狭小的会议室里,我打量着对面的那个陌生男孩——作为一个在上海生活的“95后”,他的打扮着实有些土气,肥胖矮小的身体包裹在一件宽大的旧衬衫里,略显凌乱的头发下架着一副黑框眼镜,脸上长了不少痘痘和粉刺,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沉暮之感。

男孩说他大专毕业后自学了平面设计,之前在几家小公司上班,有3年的工作经验,想来应聘我们公司的平面设计师。同为设计师的小南看了他带来的作品,对我点了点头,表示认可——外包员工的学历、经历都不重要,只要能加班就够了。我问那男孩接不接受加班,他毫不犹豫地说:“只要公司需要,加多晚我都可以。”

看着他一脸的真诚和急切,看来是很需要这份工作。面试结束后,我给外包公司的联系人发去“面试通过”的消息,对方很快走完了后续流程,将男孩入职的时间定在了2天后。我说怎么将入职时间卡得这么紧,对方说,是男孩主动要求的,“他好像挺缺钱的,急着上班赚钱”。

我又看了眼他的简历——他从上家公司离开至今,已经失业3个月了。

男孩报到那天,我和小南去公司楼下接他。他穿的还是面试那天的白衬衫,下身搭配一条黑色长裤。在上海,做设计的人穿着一般都很潮,小南悄声跟我吐槽:“就差一根皮带,他就可以直接回到80年代了。”

男孩拘谨地跟着我们穿过公司大堂,搭乘电梯前往8楼项目部的办公区。他对一切都表现出好奇,一路上东张西望,还连连感叹:“我们公司好大呀,得有1千多人吧?”

“这就叫上‘我们公司’了,真不拿自己当外包呀?”小南在我耳边悄声说。我顶了一下她的胳膊,笑着和男孩搭话,说算上外地和海外的同事,差不多有5千人。

男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:“还是大公司正规,我以前上班的小公司,连老板带员工还不到10个人”。

按照公司的惯例,新人入职第一天,部门会有一个欢迎仪式。然而四娘只是三言两语地介绍了一下,就让男孩坐到我对面的工位去了。其他同事匆匆抬眼瞅了新人一下,便又面无表情地将头埋进电脑。

为了打破尴尬,我主动询问男孩为什么给自己起“鸣人”这个花名——在这家公司,员工入职后要给自己取一个花名,时间长了,同事们对彼此的真实姓名反倒记不清了。

男孩腼腆地笑了一下,说“鸣人”是他最喜欢的动漫人物。见我对日漫一窍不通,小南一通嘲笑。看着我俩斗嘴,男孩紧绷的嘴角才渐渐放松。

2个小时后,鸣人等到了外包公司的联系人送来的电脑、门禁卡等办公用品。我听到那人低声吩咐他:“外包员工没有公司系统权限,这张门禁卡也是临时的,需要每周报备一次。你有任何事情就和我联系,不要麻烦其他人。”

很快,鸣人就被安排了一堆活儿,入职第一天晚上就加班加到12点。小南说,这是四娘在故意测试他能不能吃苦,如果鸣人的表现不能令她满意,不出一个月,她就会向外包公司“退货”。

“外包公司的员工辞退起来很方便,连赔偿费都不用付。”小南说。

2

作为新项目部门的负责人,四娘以雷厉风行的管理作风得到了老板的赏识。老板还特地发公开表扬信,号召公司其他部门负责人向她看齐。但是当她的下属,真是苦不堪言。

四娘管理部门有两大法宝:罚款和辞退。部门晨会迟到一次罚款50元;文案中出现一个错别字罚款元;设计图返工超过两次罚款元……对那些犯错的员工,她认为罚款更能让他们长记性。

“试用期淘汰”则是四娘拿捏员工的另一个手段。这家公司的试用期是6个月,在这期间,但凡员工的表现不能令领导满意,就随时可能被辞退。在我入职以后的短短几个月内,眼看着四娘辞退了5个以上的新人。其中有一位因为有点便秘,上厕所的时间稍长了些,就被她以“工作态度不端正”为由辞退了。

四娘之所以敢这么干,背后当然少不了公司撑腰。如果她想辞退某人,公司人事部就会以“开具辞退单不利于再次求职”为由胁迫员工放弃裁员赔偿。对于那些试图提起劳动仲裁的员工,公司法务部也有丰富的经验让他们见识到大公司的“力量”。

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工作,我每天痛苦而纠结,脑海中始终有两个小人在打架。冲动的小人说:“干得不开心就离职吧。”现实的小人说:“再坚持一下,现在工作不好找,去了下一家也未必更好。”现实一次次战胜冲动,于是我一天天熬下来,对四娘的铁腕手段逐渐麻木。

鸣人接连加了半个月的班,他任劳任怨的工作态度似乎赢得了四娘的认可。在月底的部门聚餐中,四娘特地叫上了鸣人,还让他坐到自己身边。我隔着两个座位,听着四娘询问鸣人的家庭情况、毕业学校以及之前的工作经历。末了,四娘说:“你这种学历和工作背景能进到我们这样的大公司,在农村算是给你父母长脸了。你在公司好好干,争取明年转正,农村出来的孩子一定要比别人更能吃苦。”

我和小南面面相觑,都知道四娘在打什么主意。

四娘喜欢招那些来自外地农村的年轻人,所以我们部门90%的员工都有着相似的出身——农村寒门。她曾自豪地向我们炫耀这一套用人理念:出身农村的年轻人家庭负担重,为了在上海赚到钱,他们能吃苦,还耐操。就算领导无限加压,他们也会拼命去干,且不会轻易离职。

至于四娘对鸣人许下的转正允诺,更是一个无法到嘴的“大饼”——这家公司从来没有让外包员工转正的先例,况且鸣人的大专学历根本达不到公司招聘的最低标准。

鸣人靠加班在四娘那里赢得的好感并没有持续太久。他毕竟不是科班出身,设计能力比起其他设计师差了不少,这逐渐惹得四娘不满。

11月的最后一个周五,我们部门结束了长达1周持续到凌晨的加班,终于可以早早下班回家补觉了。睡到一半,我突然听到手机“滴滴”响个不停,条件反射地打开工作群,几十条未读消息急促地蹦出,让我的心为之一颤。

原来是鸣人的一张海报设计出了错误,四娘让他立即赶回公司修改,但鸣人迟迟没有回应。四娘的情绪逐渐暴怒,在群里斥责鸣人“能力不行、审美糟透了、还不如实习生”;“要不是看你工作态度还行,以你这样的设计水平早就被淘汰了”……

大概是同事私下给鸣人打了电话,半个小时后,鸣人在群里回复:“对不起,刚刚睡得太死了,我现在就赶去公司。”

又过了大约40分钟,他发了一张在路边打车的照片:“我这边太偏打不到车,我能明天再去公司吗?”过了很久,四娘也没有回复他,他只能自顾自地回道:“那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吧。”

我看了一下时间,当时是凌晨3点多。

我拥着温暖的被窝,想到鸣人在寒夜里独自在路边打车的场景,不禁感到同情。但下一刻,我又为这个倒霉蛋不是自己而感到庆幸,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:“让你喜欢当卷王,这下子让你卷个够。”

其实对于鸣人拼命加班这事,部门里有怨言的不止我一个。在他来之前,我们部门虽然也加班,但一般到了晚上8点大家都走了。可鸣人来了以后,四娘时常拿他来鞭策我们:“人家一个外包员工从没在10点前下班,你们这些正式员工拿着人家双倍的工资,每天不到8点就走了,你们好意思吗?”

自此,晚上10点以后下班成了我们部门默认的“规矩”。大家心生不满,却敢怒不敢言。

3

周一上班,我刚坐下就察觉到了部门里微妙的气氛。我看了一眼对面的鸣人,他低着头,我和他打招呼也没有反应。我偷偷撞了一下旁边的小南,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
“刚刚四娘把鸣人叫过去骂了一顿,声音大得整层楼都听见,女魔头真的太恐怖了。”小南夸张地拍了拍胸口。

原来,那晚鸣人没有打到车,就没有到公司改图。活动发布的时间耽误了,虽没有造成严重后果,但四娘还是借题发挥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。

我偷看鸣人,他不时抬手去揉眼角,厚厚的眼镜上泛着白雾,想来已经哭过了。我叹了口气,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。在很多人看来,领导对员工严苛是在帮助员工成长,谁承受不住,谁就是“玻璃心”。

四娘已经不是第一次把员工骂哭了。之前,部门有一场活动没有达到预期效果,四娘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,大骂参与活动策划的员工们:“只有垃圾人才能做出这么垃圾的活动。”她命令所有人手写“我是垃圾”遍。

那是我人生中最屈辱的一刻,恨不得立马把辞职信扔到她脸上。可裸辞不仅会失去经济来源,短暂的工作经历也会在面试下一份工作时遭到反复质疑。所以即便有满腹委屈也只能妥协、强忍,我准备在这里工作满1年再提离职。

那天中午,我拉着小南和鸣人一起去公司附近的美食城吃饭。之前同事们一起出去用餐从未叫过鸣人,有的是觉得他刻意努力令人生厌,有的是看不起他外包员工的身份。

面对我的邀请,鸣人受宠若惊,抢着说要请客。饭桌上我不停地追问上午他挨骂的情形,想借机从他嘴里听到对四娘的不满,好与他同仇敌忾、统一阵营。然而他并不像其他同事那样在背后吐槽领导,只是淡淡地说:“四娘骂我是应该的,是我自己工作没做好,让她失望了。”

我和小南对视一眼,不再多言,沉默地吃完这顿饭。饭后我们执意将饭钱转账给鸣人,借口有事和他分开回公司。

路上,小南忍不住说:“你说鸣人是傻还是被洗脑了,都这样了居然还替四娘找理由?”

我也不清楚鸣人是真的能忍耐,还是出于戒备不肯吐露真心。不过这次接触,无疑拉开了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。

高压的办公环境实在憋闷,整个12月我都借出差的机会尽可能地逃离上海。等再回公司,已经是元旦假期之后了。

上班第一天,我发现自己被四娘拉进了一个新的工作群,群名是“新项目大家庭”,群成员基本没变,只少了外包设计鸣人和负责文案的一灯。

“这是我们项目部新的工作群,原来那个群作废,以后所有事情都在这个群里沟通,群内信息务必对群外人员保密。”四娘发了第一则消息,群里的同事们立马心领神会,纷纷回复“收到”。

我不明白四娘为什么突然如此针对鸣人,即使他能力一般,在工作中犯过一些小错,但也不至于如此呀。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对面的鸣人,他正埋头工作,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注视,他抬头看我一眼,随即憨憨地笑了一下。

最后还是小南揭开了谜底,她说,我不在的这一个月里,鸣人不知道怎么回事,三天两头地请假,加班也没有从前积极了,“四娘哪能容忍他这样?我估计要不了多久,他就得彻底走人了”。

4

自从有了新工作群,鸣人彻底成了部门里的局外人。他发到旧工作群中的十几条消息,不管是征求修改意见还是询问项目进度,群里总是一片死寂,没有一个人回复他。有时他看到整个部门的人同时起身去开会,或者同声商讨一件事时,会不知所措,立马凑过来小声问我为什么他没有收到通知。

时间一长,饶是再迟钝的人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。自此,鸣人在公司里变得越来越沉默,就连走路都变得悄无声息的。

除了鸣人,被排挤的员工还有一灯。一灯是正式员工,工作能力不错,但为人比较佛系。他总是部门里第一个下班的,每天下班后,他都要去健身房锻炼一两个小时。

每周我们公司的人事部会统计员工们的工作时长,再按部门总时长进行排名。四娘对这个名次很在乎,如果哪次我们部门没有排第一,她就会挨个找员工谈话,一灯每次都首当其冲。

可是,不管她如何软硬兼施,一灯依然我行我素,忙完一天的工作就准时下班去健身。于是四娘借着新年工作调整,干脆将他彻底边缘化——先是把他排挤在工作群外;之后把他和鸣人的工位调到紧靠楼道的地方(和部门其他人之间隔了一整排的空座位);最后抽掉了他所有的工作,让他每天都在无事可干的失落中煎熬。

一灯连续坐了半个月的冷板凳后,终于忍受不了,提了离职。

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了,可没想到一周后,四娘在部门周会上得意地告诉大家,一灯的新工作背景调查没有通过,他去不了心仪的大公司了。

“不要以为在这里干不好可以拍拍屁股去下一家,我们这行的圈子就这么点大,我随时可以把你们加入行业黑名单,让你们在这个行业彻底混不下去!”她警告所有人。

虽然我不相信四娘可以只手遮天,但凭借她在行业内这么多年的人脉,确实是有可能在我们跳槽的道路上设置重重阻碍。

我突然想起公司印在员工手册上的那句“天地之大,任尔飞翔”的口号,感觉十分讽刺。我们还没有起飞呢,可能就要被领导折断翅膀了。

一灯走后,同事们更加如履薄冰,几乎将四娘的话当成了“圣旨”。只要她开口说话,所有人都会屏住呼吸,生怕弄出一点声响;但凡她在群里发通知,不出1分钟,几乎所有人都要回复“收到”。在这种情况下,不受她待见的鸣人很快就成了被所有人漠视、甚至攻击的对象。

一次,我眼见鸣人怯怯地蹭到一位同事面前,小声地询问一张设计图的色彩搭配问题。可没等他说完,那个同事就不耐烦地嚷道:“你到底懂不懂设计呀,就算你是一个外包,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也应该会吧?”

“对不起,我之前没有做过这么复杂的设计,很多地方都不太懂。”鸣人嗫嚅着。

那个同事仍然不肯罢休:“你不懂是你的问题,你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,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,总之明天上班前我要看到完整的设计图。”

我于心不忍,想为鸣人帮两句腔,余光瞟见四娘看向这边的眼神,又默默地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。后来,小南劝我别多管闲事:“你回想一下读书的时候,班里是不是有一个人也不受大家待见?那个人是不是不聪明、嘴巴笨、家庭条件不好,还长得丑?”

我仔细地想了一下,真的想起高二班里有一个同学,他虽然学习很努力但是每次考试都垫底,再加上每天穿得邋里邋遢,不仅同学们嘲笑戏弄他,就连老师也对他避之不及。更神奇的是,他在我脑海中的影像竟然和鸣人的样子重合在一起,虽然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。

“对于鸣人这样一个外包员工,大家从来就没打心眼里瞧得起。你看这一屋子坐着的人,哪个不是重点大学毕业或者在大公司工作过?”小南无奈地笑了,“你听过鲶鱼效应吗?就是将一条鲶鱼扔在沙丁鱼中,让沙丁鱼产生危机意识不停地游动。鸣人就是四娘拿来逼迫我们加班的‘鲶鱼’。”

这些都是小南帮四娘设计演讲PPT时,从她的演讲稿中看到的——之前,作为我们公司的“年度优秀管理者”,四娘被邀请参加一场业内盛会,还要当主讲嘉宾分享自己成功的管理经验。据说,还有行业媒体找四娘合作开发管理类课程,想让全行业的管理者都来学习。

5

随着年底到来,部门内开始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。

对每个员工来说,年底绩效考核的成绩不仅意味着年终奖的比例,更关乎来年的去留。公司对那些绩效分数不合格的员工有一套明确的“优化”制度,领导们看似在平平淡淡地打分,其实是在这一刻享受了生杀予夺的权力。

去年,隔壁部门有个刚毕业的女孩因为工作压力大得了溢脂性脱发,一头秀发秃了一大半。女孩趁医院做植发手术,结果刚上手术台就接到电话,被告知领导给她打了最低的绩效分,她将被公司辞退。这件事对女孩的身心造成了很大打击,她患上了抑郁症,一年多都没有出去工作。

大家在焦躁的情绪笼罩下,对鸣人的态度愈加恶劣了。呼来喝去成了常事,就连实习生都开始指使他干活。

不过由于四娘不停地淘汰试用期员工,导致我们部门的人手严重不足,根本没有裁员的空间。在其他部门大刀阔斧地“优化”的时候,我们倒在风平浪静中迎来了春节前的最后一周。

就在所有人都翘首等待春节的时候,公司又临时决定上线一档春节特别企划活动,并且把活动筹备交给了我们部门。在一片兵荒马乱中,我们被迫开启了春节前的最后一轮加班。这个活动涉及到的图片制作非常多,小南和另一个设计师忙得人仰马翻,还是远远满足不了需求。

“我们不是还有一个外包设计吗?那个什么人跑哪里去了?”一个同事在“新项目大家庭”的群里着急地叫。

当鸣人的名字在群中被频繁提及,我有一刻晃了神,突然想起他已经在我的视线中消失很久了。

四娘在群里说:“他上周和我请假,说去住院了。你们这边评估一下工作量,如果确实少了他完不成,我让外包公司叫他回来。”

“真的完不成,四娘麻烦你赶快把他叫回来。”小南叫苦不迭。

当天下午,外包公司的人就取走了鸣人桌上的电脑,医院。听到鸣人可以干活,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,小南在旧工作群里一下子给他发去几十项作图需求。

最终,这个活动赶在春节前一天如期上线了。大家提着公司分发的礼盒,开开心心地开启了春节假期。身为外包员工的鸣人本来是没有礼盒的,是小南软磨硬泡从行政同事那里多要了一份,摆在了他的座位上,等他年后来拿。

“这次要不是鸣人帮忙,我肯定要加班加到猝死。”小南开玩笑说。

大年初八开工,部门的同事都到了,只有鸣人的座位空着,我想他大概是多请了几天假。第二天早上,我有事提前到达公司,刚迈进办公区就发现鸣人的工位上有人。我快步走上前,看见外包公司的人正将鸣人的个人物品收拾进一个大袋子里。

我诧异地问她怎么回事,她说鸣人辞职了,以后都不来公司了。我继续追问原因,她含糊其辞地说他家里有事,就着急忙慌地拎着袋子往外走。

我盯着空荡荡的桌子,突然瞥见桌角的春节礼盒,于是拎着追上去,想让她把礼盒带给鸣人。

“不用了,他不需要的。”她摆着手说。

当时我并未明白她的意思,直到几天后,公司内部突然流传一个消息,说有个外医院去世了。我立马想到了鸣人。

我联系上了已经离职的一灯,从他那里获知了更多的信息——鸣人虽然年轻,但一直患有高血压,12月的时候他察觉身体不舒服,医院检查。医生让他住院治疗,可他不敢请长假,医院。由于没有得到稳定的治疗,他的病情逐渐加重,在年1月底转化成了尿毒症。

过年前的一周,医院一边打吊针,一边熬夜赶做部门分派过去的工作。大年初七那天,尿毒症引发了肾衰竭,他离开了这个世界——没法确认这是否和他带病加班有关。

一灯告诉我,年前部门要求鸣人加班,外包公司告知他“必须配合工作”。他试图以自己没有携带电脑为由拒绝,没想到外包公司派人直接将电脑带到他的病床前。

一灯无奈地说:“现在最麻烦的是,你们公司和外包公司都不承认自己有责任,也不愿意赔偿。我去网上发过几个帖子,想为他讨个说法,但都被莫名其妙地删掉了。我也不知道还能帮他做些什么了。”

鸣人去世的消息传播得很快,公司特地发了一封内部公开信,澄清鸣人非公司正式员工,他去世完全由于自身的疾病导致的,和公司没有任何关系。而且不允许员工私下讨论这件事,否则将予以开除。

四娘特地将我们部门所有人召集起来开会,再三叮嘱我们不能透漏任何有关鸣人的信息,“如果有人问起他,你们就说不认识”。

很快,鸣人的工作账号就被注销,所有的聊天记录也被清空。公司里没有留下他的一点痕迹,似乎他不曾存在过。

刚开始大家还偷偷谈论,嘘唏鸣人遭遇的不公,痛骂四娘和公司的恶行。但没过多久,大家有了新的话题,就渐渐淡忘了这个人。

一天,我偶尔刷到《火影忍者》的视频,从来不看动漫的我,熬了好多通宵看完了所有剧集。动漫的最后,那个叫鸣人的少年经历了一系列的苦难,实现了自己英雄的梦想。然而现实中的“鸣人”,却被永远留在了一个寒冷的冬天。

6

年的春天来得很早,公司楼下的桃花开得旺盛,让人心生喜悦。然而行业政策突然变动,我们项目部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。一个老同事告诉我,他听到风声,说公司有可能会裁撤整个项目部门。

四娘显然十分焦灼,员工随口一句话或一件小事就能点燃她的怒火,继而招来一顿上升到人身攻击的斥责。不仅如此,项目部门还开始施行“一人犯错,整组受罚”的连坐制。只要有一个人在工作中犯错,整组同事都要陪着反思整改,常常到了凌晨一两点都下不了班。

短短2个月,项目部门不断有员工申请离职,这些人非但没有得到挽留,离职流程反而比往常缩短了一半,连工作交接都不需要了。我察觉出其中的异常,猜测这可能是公司为了节省项目裁员赔偿金,提前逼迫员工“自动”离职。既然如此,我铁了心要死磕到底,小南也信誓旦旦地说,“不能让公司如愿”。

到了5月底,小南突然说她怀孕了。我一边为她担忧,一边又为她感到庆幸——按照劳动法规定,公司不能辞退孕期和哺乳期的妇女。这意味着即使整个项目部门被裁,小南也可以留下。

得知这个消息,四娘嘴上说着“恭喜”,但不悦之情写在了脸上。她一直都介意小南已婚未孕,时常旁敲侧击地问她什么时候要孩子,小南说自己是丁克,不考虑这件事。如今,小南意外有了孩子,四娘可能会觉得自己被耍了。我就提醒小南要提防四娘,可小南并没有把我的话当成一回事。

那天,轮到小南做月度工作汇报,她还没说两句话,四娘就开始发难。她对小南展示出来的设计作品不停挑错,讥讽小南的设计水平大不如前。

小南不服气,说这些设计都是按照需求做的,并且也提交四娘审核了。四娘大概没想到小南会顶撞她,先是一愣,随即将鼠标重重地摔在桌子上,指着小南怒斥: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怀孕了,我就不能拿你怎么样?你能干就干,不能干就滚!”
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激素的影响,一向隐忍的小南,怀孕后仿佛“斗鸡”上身。她不甘示弱:“你让我滚我就要滚?真以为公司是你家开的?”

两个女人在会议室里吵得天翻地覆,差点动起手来。后来,在四娘一阵“滚出去”的怒骂声中,小南头也不回地拿着包离开了公司。

四娘似乎被气得不轻,整个下午都一言不发。我发信息给小南询问她的状况,一直没有得到回复。

次日上午,小南没有来上班,大家猜她铁定要离职了。可在下午,我突然收到小南发来的信息,她说自己昨晚流产了:“我要那个女人付出代价!”

小南讲,她和四娘吵完架回去,晚上肚子就开始痛,去厕所发现流血了。随后医院,医生检查发现已经胎停,只能给她做了清宫手术。

我问她打算怎么做,她发来四个字:“鱼死网破。”

在我忐忑不安的等待中,暴风雨如期而至。公司的内网上很快出现了一篇《职场霸凌的领导杀了我未出世的孩子》的帖子,小南讲述了四娘长期以来如何对部门同事进行职场霸凌,在她怀孕后故意针对她辱骂她,导致她不幸流产。她还重提了鸣人的遭遇,暗示鸣人的去世是四娘强迫他加班导致的。文末,她写道:“我不要公司任何赔偿,只需要公司开除四娘,否则将联系媒体曝光。”

帖子一发出,立马掀起了大浪,不到半小时就有上千阅读量。小南还给公司所有领导发了邮件,内容和帖子相同。

很快四娘就被叫走了,直到第二天都没有露面。小南告诉我,公司行政部给她打了十几个电话,就连副总裁都惊动了,表示公司会尽快调查事情真相。

可半个月过去,小南还是没有等到结果。她不甘心地找来公司,却被人事经理搪塞:“调查取证需要时间,你回去安心休息,这期间工资会照常发放。”

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小南肯定白忙活了一场,没想到事情发生了大反转——四娘居然悄无声息地离职了。我们看着她一夜之间被清空的办公室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我们把这一切归功于小南,认为是她斗垮了四娘。第二天,小南也春风满面地来上班,晚上还叫了几个相熟的同事吃饭。她扬眉吐气地说完自己的“斗争史”,突然提起了已故的鸣人:“我不仅是给自己出气,也在替鸣人报仇。”

其他人纷纷附和,我却沉默不言。在整件事中,小南替自己出气不假,但她重提鸣人的死,恐怕只是为了给自己增加斗争的筹码。扪心自问,如果没有流产,她会替鸣人发声吗?

当然,相比于小南,从始至终沉默的我们更加卑鄙。

7

经过这一番折腾,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新项目很快走到了绝境。我们部门的大多数人,包括小南,都被公司直接裁员,只有我和另一个同事获得了内部转岗的机会。

被裁员的同事羡慕我没有失业,但我却放弃了转岗的机会,不仅离开了公司,也离开了上海。

很多人不理解,不停追问我离开的原因。我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,比如:30岁危机、在上海不能落户买房……这些都是能够让人信服的理由,也确实是促使我离开的一部分原因。

但是,有一个深埋在我内心的理由,我从未向任何人提及:自从鸣人死后,我无法遏制地厌恶这家公司,厌恶这座城市,厌恶那个在人群中隐忍、沉默的自己。我想远远地逃离这一切。

离开上海之前,我和一灯见了一面。

自从被四娘搅黄了新工作,一灯待业了很久,期间还帮助处理鸣人的事情,直到最近才入职了一家小公司。

谈起鸣人,我们都有点伤感。一灯说鸣人的家境不好,父亲在工地打零工,母亲也有病,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妹妹。他一直努力工作,就是为了扛下养家的重担。

“他住院加班的时候还一直跟我说,他爸跟他说工作没有不受累受气的,忍一忍就过去了。要是不听他爸的话,或许他就不会死了。”

离开上海后,我偶然从一个老同事那里获知了四娘离开的真相(这个老同事和公司总裁办的人交好,总能探听到很多底层员工不能获知的消息)——四娘离开的根本原因,并不是小南在公司内网发帖,而是公司新项目失败,大领导们需要找一个“替罪羊”向投资人交待。小南这一闹腾,刚好给他们推去了一个绝佳的人选和理由。

“抛开其他的,这个项目失败的根本原因是公司领导层决策的失误,不应该完全由四娘承担责任。不过她落得这样的下场,也确实罪有应得。”老同事说。

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南。自从被公司裁员后,她因为已婚未育的身份一直没有找到工作。流产对她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,再怀孕也要等一年后,她的老公和婆婆对此颇有微词。

唯一让小南骄傲的,就是在这场对抗职场霸凌的斗争中,她凭借一己之力取得了最后的胜利。我实在不忍心破坏她仅存的信心,最终选择了隐瞒。

来到二线城市后,我一度以为自己逃离了上海的职场环境,可新公司领导去参加了所谓的“员工管理”课程后,照葫芦画瓢地制定了新的管理制度,那些想要逃离的一切,又开始慢慢地回到我的身边。

在新领导的身上,我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四娘的影子。我害怕身边又出现另一个鸣人,更害怕自己将再次成为那只沉默的羔羊。

我想逃跑,可这次,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呢?

(文中人物皆为化名)

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abachildren.com/jbzs/1305.html